當兵要把棉被摺成豆腐乾是人盡皆知的折磨。
摺棉被的成果好壞關乎兩點:摺被的技巧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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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棉被的本質。
軍中起床早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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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天猶未亮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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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摺被者眼睛得配備紅外線夜視功能。床很窄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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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為求拉開棉被有時得半身懸空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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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下腰,好似軍中戰技包括雜耍特技軟骨功。棉被摺好得拉撐,把皺褶往裡塞──表面工夫是軍人的劣習,也是台灣人的陋習。
起初我們認為棉被摺得好壞關乎個人技巧高低,後來發覺棉被的本質至少決定一半成敗。
有些棉被就是會自行變皺,從旁觀察五分鐘,皺紋一條條冒出來,像老女人在卸妝。有些棉被格外胖膨,像吸飽民脂的權貴富商,不事生產卻愈長愈肥。我們以為自己擺布了棉被,現實是棉被擺布了我們。
軍中有內務評比,舉凡毛巾至拖鞋的位置皆有規定,棉被是重要項目。長官威脅說若內務太差,該周扣超過四分,得晚幾個鐘頭放假,這對急欲「逃離」軍營的大家自然很有威脅效果,內務分數成為一大考驗,棉被成為白胖考卷。
考試高手概分兩種,或地才,或天才。摺棉被的考試也不例外。
有些人極緊張認真,早半小時起床摺棉被,多數時間瞎子摸象,又惹得床板搖搖晃晃,換作在外頭,還真會以為有人在摸黑偷情。有個弟兄便秘兩周沒排便,天天早一小時起床摺被,棉被拉得愈方正,糞便在腸道也愈方正,塞得沒有出路。
有些天才不提早起床,三兩下就把棉被摺成催人淚下的精緻藝術品,美過馬卡龍。有些很會算,都只摺到61分及格邊緣水準,周三過後,眼看周五放假前不可能扣過四分,開始安心摺得馬虎。有些根本算準長官不會留人,有恃無恐。
我們摺的既是棉被,也是自己個性的樣子。
當兵苦悶,午休前大家打屁聊天,聊到說不妨躺在床上偷懶,班長來罵就瞬間喘氣回答:「我在做仰臥起坐。」午休短,滿多人不會攤開棉被,有些隨興地就墊著當大枕頭,起床時再拉一拉。有些怕壓壞,只得把整塊大石頭般的棉被擺在肚子上睡覺,自找鬼壓床,進噩夢裡繼續爬上刀山摺棉被。
新訓八周,我們一次次跟棉被周旋對抗。有一次我因故回寢室,空無一人,只見一塊塊白胖考卷端坐幽綠床上,壓著無形的靈魂。考試這類「必要之惡」的東西,從國小起糾纏,使我們扭曲,使我們喘氣,壓進睡眠與腸道。我們或玩笑應對,或天才或地才,但隔一段距離望,誰都有幾分可笑。
翌日清晨我們又要瞎子摸象,又要把自己的皺褶塞藏內裡,當兵是學生生涯終點,往後棉被會變成人生的考卷,壓在身上──直到我們長盡皺紋為止。
人生這張考卷哪……,